远远的,像一只张着翅膀的白色大鸟,一架固定翼飞机出现在了天空中。轰鸣的螺旋桨声从百米开外传来,唤醒了小镇的清晨。
51岁的钱新苗坐在驾驶舱后座,将飞机渐次拉低到距离河堤公路上方五六米的高度。在绿林的衬托下,可以清晰地看到白色机翼晃动了一下,两秒内飞机缓缓着陆,在大堤上滑行了一段距离,最后停下。
这是大暑后的第一个清晨,也是钱新苗自制飞机以来首次试飞的日子。当飞机停稳,他激动地从驾驶舱跳下,对着飞机拍了一段视频,系统自动为他配了一段音乐:冷冷的眼泪随风吹,才知道离别的滋味。多少寒霜多少心碎,多少无奈慢慢体会。
他说,心里有千言万语,都包含在了这句歌词里。
7月末的一个午后,安徽省怀宁县石牌镇彭星村连空气都热得发烫。一辆红色轿车自田野乡道疾驰而来,在狭窄的洋房巷道间灵活地转了几个弯,最后停在了一栋三层洋楼前。
蹬着皮鞋、卷着裤腿的钱新苗迈出车门,一头扎进热浪之中。他个头不高,头发稀疏发白,身着一件白色的Polo衫,领口敞开到最大,一条大金链明晃晃地挂在脖子上。
他一边大声地招呼访客,一边在身上摸索着开门的钥匙——以往他没有锁门的习惯,但自从试飞成功后,每天都有各路人涌到他家中,想看一眼他亲手做的飞机。
钱新苗家的前后门是寻常人家的两倍宽,为了辟出通道,原本放置在客厅的白色沙发被堆到一旁,卸了一侧机翼的飞机就停在后院。
钱新苗家的大门比一般人家大除特别标注外,文中配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沈文迪图
提起这架飞机,钱新苗有说不完的话,尽管眉毛几乎掉光,但他聊到入神处仍是“眉飞色舞”。
钱新苗的故事通常会从一张海报开始:
10岁时,他借住到舅舅家读四年级,卧室床头贴有一张海报,画里是个坐着宇宙飞船的男孩,下面有一行字:奔向年。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,21世纪象征着遥远神秘又无所不能的未来。
钱新苗说他那时就萌生了一个念头:以后也造一架飞机飞上天。这事他跟无数人重复过,但再讲起来,他还是止不住地咧嘴笑,有些不好意思,又带着点骄傲。
年轻时的钱新苗受访者供图
年轻时站在村口的钱新苗
他真的在21世纪的第三年,攒出了一架“飞机”——如果那能算飞机的话。
18岁初中毕业后,钱新苗成了一个裁缝,把缝纫机拆了背在身上走南闯北。他清晰地记得,第一趟远门去的是无锡——先从镇上坐车到安庆市,随后乘船到南京,接着搭火车到无锡,最后再坐车去住地。一切顺利的话,单程需要三天。
随后的十多年,他凭借吃苦耐劳、爱钻研的劲头攒下了一笔钱。年家里借了8万元盖房子,他第二年就还上了,并在年成了村里第一个通网的人。
年,钱新苗买了村里第一辆摩托受访者供图
那年夏天,他所在的服装厂停工,他回老家休养,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台电脑。通了网后他就自己鼓捣,学着操作鼠标键盘,“网上冲浪”成了他每天的乐趣。
某天,他看到一则新闻,说北京有个人自己造了台三角翼飞机,并试飞了几分钟。他当时就愣在了屏幕前,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过瘾,又把图文打印出来,反复端详。
终于,他揣了三四千元直奔镇上,火急火燎地买了铝合金、钢筋、钢管、螺丝回来,就像是看完《四驱兄弟》(注:关于玩具赛车的日本动漫)后回头就买了迷你四驱车的孩童,他夜以继日地把零部件焊接、拼凑成了一架飞机的样子——
螺旋桨是用铁片做的,大小不一;座椅是用钢筋焊成,笨重又不美观;他还把老婆的踏板摩托车发动机拆下来安了上去,偶尔能打上火。
“后来当垃圾卖掉了。”故事讲到这,钱新苗的声音低下去了,他说这是他的第一架飞机。
“做出来也只是像,没有任何科学理论(支持)。”钱新苗说,第一架飞机过了把瘾,也浪费了一笔钱,他被家人尤其是母亲臭骂一顿,生活的重心又回到打工挣钱上。
排行老二的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,结婚后有一儿一女。从年开始,他和妻子到江苏常熟做服装制作和批发生意,经营一个小作坊,制作棉衣销给外商。
据钱新苗回忆,那段日子过得很潇洒,做好的衣服堆在仓库,等外商来了一并买去,兜里一下子就鼓了起来。但在妻子范爱琴的眼里,这买卖着实冒险,万一行情不好,积压的衣服卖不出去,连成本都收不回来。
钱新苗迷恋“冒险”,他笃信,风险越大,回报就越大。
尽管此前诸多媒体将他称为“农民”,但其实他没有当过一天农民,固守土地的想法也跟他沾不上边。他甚至在今年4月跑到柬埔寨开了一家医馆。
“你学过医?”别人问他,他把头往后一甩,“诶,我哪里会,我请人去的!”过年期间,亲戚告诉他在柬埔寨有很多中国人在搞开发,他分析这是个商机,于是聘请了医生去当地开医馆。
不过这桩生意只干了一个月,他就带着家人回国了。原因是,在那要接触各种病人,不安全。
但造飞机这件事他倒一直没忘,像颗种子埋在了心里。
年的一天,身在常熟的他闲来无事,用QQ搜索附近的人,发现有一个人的头像是架飞机,他鬼使神差地添加了对方好友,没想到这个人也是个“飞机迷”。
第二天他就找上门了。在飞友家的工棚里,停着一架自制的旋翼飞机,钱新苗摸了又看,当即立下誓言,我也要造一架。随后他被拉进一个全国飞友QQ群,正式“入坑”。
比起第一次拼模型式的操作,此时他才知道,零部件的制作和加工需要用到车床、铝焊机、电焊机、钢筋弯曲机等重型工具。
钱新苗想出一个主意,“比方这架飞机的原材料要5万块,我花10万买两套,一套给我一套给飞友。”如此一来,就可以大方地使用飞友的工具了。他从早到晚泡在工棚里摆弄飞机,服装生意也不怎么上心,后来索性抱着棉被睡在那。作为回报,他偶尔还要帮飞友做点家务。
这让他想起早年做裁缝学徒的日子,“每天自带米和油从村里去镇上,没有工钱,还要帮干杂活。”如今这股子劲头都用在了造飞机上。
制作机翼的翼布受访者供图
切割、打眼、组装螺丝,他学得有模有样;缝制飞机机翼上的翼布是他的强项。
两三个月里,钱新苗在飞友家把需要用到重工具的零部件制作完毕,准备在过年前把剩下的材料带回家进行组装。
他把所有零部件都塞在了小车里,长钢管没地方放,他就用铁丝把钢管绑在车底,在凌晨一点上了高速,当时他开着一辆苏州牌照的车,所幸交警没查他,否则“就没了”。
一辆车载着一个人和一架多斤的“飞机”跑了六七个小时,中途只休息了一次。到家时,钱新苗才松了口气。
他知道家人不会有好脸色,于是把东西拉到附近一间厂房,正月里每天早上吃个饭就走,中午骑着摩托再回来。母亲骂他是败家子,老婆骂他吃饱了没事干,他把头一低,跑得远远的。
钱新苗的工具箱
也有村民跑到他家门口,说要是他能做成飞机就不要科学家了。流言蜚语多了,父亲一听到飞机两个字就发愁,在外面从来不跟人提这个事。
钱新苗不辩驳也不解释,“家里不让你做,就想办法到其他地方做,还解释什么。”但做不做得成,他也没底,没有尺寸标准,没有设计图纸,手头有的就是几张图片。
等到年正月底,他终于把组装完毕的水陆两用飞机推到了家附近的湖上。新年临近,家家户户沉浸在喜悦气氛中,只有他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忐忑不安:我能不能飞?
犹豫了半个月后他还是坐了上去,发动机启动了,在他脑后不到一米的距离,螺旋桨发出轰鸣的巨响。
飞机缓缓向前移动,速度越来越快,贴着水面的梯舷溅起阵阵水花。钱新苗紧紧握着操纵杆,他知道,只要自己轻轻向上一抬,机翼就会随之翻转,气流将把整架飞机抬起送上天空。
但这之后会发生什么,他就不知道了。
四五天的时间里,钱新苗每天都会去湖上开一开飞机,最后都被他开成了快艇。寒风刮来,原本紧张害怕的他抖得更厉害了。
恐惧扼住了他的翅膀,他久久不能起飞。他担心螺旋桨脱落割到自己,也怕飞机重心不稳摔下,“万一掉下来砸到人怎么搞,人家不把我骂死,我也得自杀去。”
他甚至还有一个开飞机的“致命弱点”——恐高。
妻子范爱琴说,平时在家里让丈夫踩在板凳上挂个窗帘,他都有些颤颤巍巍,这些活儿最后都是由她来做。
钱新苗的第二次试飞不出意外地失败了,但那颗想飞的种子却越长越大。
放在池塘里的第二架飞机
年开春后,钱新苗通过群友介绍,只身前往广东河源一处飞行场地向飞友学习“开飞机”。学飞的过程,他形容就像“我坐你车副驾驶看你怎么开车”。
轻型飞机的驾驶难度不高,主要掌握空中平稳转向、起飞降落,以及正确应对不同气流情况。
第一次上飞机,飞友问他怕不怕,他嘴上说不怕,心里怕得很。钱新苗乘坐的是快银固定翼飞机,机舱是敞开的,他带着头盔、系上安全带就上去了。“在天上感觉要掉下去了”,他死死抱着飞机的护栏,一动也不敢动。
这趟飞行只持续了十来分钟,就被他叫停了。惊险交加的一次体验,让他对飞行更加向往。
年5月开始,钱新苗回家着手第三架飞机的制作。“第二架花了三四万,第三架花了八九万。”每一次制作飞机的成本都在增加,家里的反对声也越来越大。
范爱琴和钱新苗结婚30年,两人从来都是一起打工,一起持家,但在造飞机这件事上,范爱琴当了反对派,“几十岁了跟小孩一样,又不是飞行员,一点技术都没有”,飞在空中,没着没落的,她担心丈夫的安全。
这些话钱新苗有时充耳不闻,有时就敷衍几句,“好了好了我不搞了,不惹你生气了”。说多了他也会顶上一句,“哎呦你不要啰嗦”。
从年开始,每年开春后钱新苗都会跟着妻子和孩子去厦门做包子。“我不想去,老婆就跟我吵架,这样搞不行啊,我没办法只能去。下半年溜回来搞飞机。”钱新苗悻悻地说。
范爱琴知道,丈夫的心思不在馒头上。做包子的时候,她在后面洗洗刷刷,钱新苗在前面卖,脑子算账半天算不过来,“我说他的心还在飞机上,他就笑。没人来买包子的时候,他就坐下来用手机看飞机,说我干完了,闲下来看看。”
时间长了,范爱琴拿他没办法,索性也不管了。、年上半年,钱新苗都“老老实实”出来做生意,下半年跑回家做飞机。
年他借着装修房子的借口回到老家,实际在后院倒腾飞机。为了让飞机顺利进出家门,他把原本位于一楼客厅中央的楼梯改到了一侧,再把后院的铁门加宽,这样从前门到后门就畅通无阻。
还有更“疯狂”的改造计划。钱新苗家的后院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,上方是彩钢瓦,后院紧挨着一个池塘,远处是大片田野。他曾想把池塘填了做成一个跑道。
钱新苗曾想在后院起飞
钱新苗填池塘做出的跑道
年,他花元购置了12卡车的土,每天早上4点就起床用扁担和推车一车一车把土从前门运到后院,快的时候两天运一卡车,把自己累得够呛,最后只填出了5米不到的水泥路。
他甚至打算在后院铺上钢筋,被范爱琴发现,把他臭骂了一通。如今,几条还没来得及铺设的钢筋就躺在第二架飞机的“残骸”边,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。
第二架飞机的残骸澎湃新闻记者沈文迪摄
72岁的钱邱苟很难理解被儿子钱新苗称作“梦想”的东西。老伴几年前脑萎缩,加上中风,失去自理能力,需要钱邱苟时刻照顾。
对于他来说,没什么比健康踏实地过日子更要紧的了。飞上天这个事,“没意思,没意思”,他苦笑着说,但拦不住儿子。
随他去吧,他要搞就让他搞,搞成了就成了,搞不成他也就灰心了。范爱琴劝钱邱苟说。
女儿在上海开了家包子铺。今年7月,范爱琴去帮忙,每天四点多就到店里,一直做到晚上八九点,忙得昏天黑地。
范爱琴起诉也想把丈夫叫来,但他推说天气热不想去。其实她知道,他还是想做飞机。“有个邻居装修,他托人家帮他带点钢筋,这些我都知道,没跟他吵而已。”
也就是在这个把月里,钱新苗的第三架飞机组装完成了:按照正规图纸一比一仿照,像发动机这样的关键部件就向飞友购买。
飞机的仪表盘
有飞机爱好者认出,它仿照的原型是蜜蜂三号(M3C)轻型飞机,市场售价在20~30万左右。
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