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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父母几十年的怨恨,她如何用对画

口述

亦邻

采访整理

新京报记者吕婉婷

你陪护过年老临终的亲人吗?你照顾过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吗?虽然照顾老人跟照顾孩子一样琐碎,但二者分属完全不同的心境。孩子会越长越好,照顾老人最好的结果是维持原貌,而且最后,我们终将面对痛苦的结局。

插画师亦邻在过去的几年里,和家人一起送走了病危的父亲,照顾罹患老年失智症的母亲。在照顾的过程当中,亦邻感受到,一切艰难均有之于自我的意义。艺术和绘画,则成为她与亲人对话的媒介,成为解开自己心结的工具。而所有的问题,都能回到她那被称为“捡来的孩子”的过去。她和父母积年累月的矛盾,她所有的不忿,都通过绘画化解了。

为了让更多的人意识到两代人对话的重要性,亦邻在”北京ONE艺术共创计划“中,发起了”记忆·对画“项目,鼓励两代人以共同记忆为话题,利用绘画、剪纸、拼贴、摄影等艺术形式来呈现过去和现在的故事,引发年轻一代对衰老和死亡的思考。项目执行半年,小组成员上交了许多拥有鲜活故事性的作品,这些作品目前正在北京内务部街27号院展出。借此时机,我们对项目发起人亦邻,做了一次采访。

3个小时的采访,我们以亦邻第一人称的形式整理成今天的文章。医院,发生在亦邻父亲生命的终点。问亦邻她是否对这些沉重有过排斥,她说有。但只要经历过了,就不再怕了。而她更想通过她的项目告诉大家,不要让“本可以”,变成“来不及”。

01

“准备。出发。”

年春节爸爸因为心衰,全身浮肿,皮肤透明,被迫入院。

在病房,爸爸身体疼痛,睡卧不安,只得整宿坐在轮椅上,不停看时间,度秒如年。看着昏暗灯光下轮椅上爸爸的身影,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:

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?

当一个生命衰弱到这种程度的时候,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?

度秒如年的父亲。亦邻作品。

“你一定要回去照顾爸爸妈妈,照顾老人就是在帮助你自己。”《与病对话》的作者、全科医生胡冰霜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讲。想起来十几年前,另一个人也跟我讲过一模一样的话。那是一个在火车上遇到的倔老头,总是斜眼看跟旁人聊得热乎的我。

“你们年轻人啊,应该多关心关心老人。”“我有啊,我会打电话。”

“你怎么打的?”“我会问他们目前身体好不好,血压有没有高……”

“你应该要问,最近一段血压到底是多少,高压是多少,低压是多少……”所有的问题都要具体到数据,这样才能学到知识,才会对你未来有好处。

年轻时很难体会,照顾老人会对自己有什么“好处”,也想象不出可以帮到自己什么,以我当年的认知,我想最直接的“好处”,或许是学会看一些健康方面的指数,但这些不是看一两篇文章就可以获得的吗?

胡老师说,当你能够将老人家的事处理妥当,未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的了。对于这句话,我当时将信将疑。我不知道拥有解决老人麻烦事的能力,对我的事业、家庭到底有什么帮助。那时我需要提高我画画的能力、写文章的能力、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能力……可解决老人吃喝拉撒、看病就医、陪护病人的能力,并不是我所需要的。

后来,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需要了。

《与病对话》,作者:胡冰霜,版本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,年3月

我的爸爸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,刚强了一辈子的他即使到了最后一刻,也不肯放下独立的尊严。他不肯让三个女儿为他擦洗身体,更不能忍受女儿为他用尿壶接尿,就连叫护工一开始也十分抵触。而一旦我们试图为他做这件事,他就会对我们咆哮,令我们止步。可每次他哆哆嗦嗦、遮遮掩掩地为自己接尿,都会或多或少洒出来一些。他都不告诉我们。我们发现后要为他换洗床单衣裤,也会被他拒绝。

护士发现之后把我们都说了一顿,老人身体浮肿很容易破皮,一旦发生感染可不是简单的问题。护士也对爸爸说:“你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,自己的女儿顾忌什么呢?”

爸爸最后还是妥协了,我知道,他是没有其他办法了。年轻的时候为了理想、为了国家,他随时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。可年老体衰后每一分钟与死神的斤斤计较,都意味着精神和身体上双倍的煎熬。他准备好了为他人牺牲,但没有准备好迎接正常的生老病死。

《当呼吸化为空气》,作者:保罗·卡拉尼什,译者:何雨珈,版本:猫头鹰文化·浙江文艺出版社,年12月

从“不得不面对”到“积极面对”,我逐渐明白了当初火车上的老人和胡老师说过的话。在照顾老人的过程中,我的收获,超越了具体的技能。我明白了只有近距离参与过直系亲人衰老的过程,陪伴过直系亲人走完生命最后阶段,才会直面衰老、死亡——这些平时我们避之不及的话题,才会真正思考我们平时特别不屑的那些很“虚”的问题——比如活着的意义。那段时间我对衰老和疼痛产生了极大的恐惧,我不停地问,当我面临身体的极端疼痛时,我要用什么来支撑自己度过那些难挨的分分秒秒?画画可以吗?

在爸爸面对最极端的身体疼痛的日子里,妹妹会带我们一起祷告。在爸爸生命最后一程,我们拥抱他,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,用手轻柔地抚摸他,轻轻地告诉他,我们会一直在他的身边陪着他,为他祷告,未来有一天我们全都会在彼岸团聚。祷告让我们在混乱、焦虑、烦躁不安中逐渐安静下来。

当最后那刻到来之际,意识模糊的爸爸突然清醒,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:

“准备。出发。”

“出发!”

然后永远地合上了眼睛。

在父亲临终前,姐妹三人用祷告的方式为父亲寻找慰藉。她们会经常用手抚摸父亲的面颊,拥抱父亲。

02

被捡来的孩子,和爸爸想要的画

对于爸爸的离世,家人早有心理准备。在他弥留之际,我为他画了一幅速写,描绘了他在人间最后的气息。出殡的头一晚,我看见爸爸躺在水晶棺里,想把他在人世最后一晚的躯体画下来,用他喜欢的画风。

可是我画不好。

我画不好,我画不好,画出来的是爸爸不喜欢的,这不是他想要的画。我永远都画不出他想要的画了。

我崩溃了。

我趴在先生怀里号啕大哭,无论他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,只是拼命地哭,哭我的难过,哭我的委屈。我从小在一个压抑自我的环境下长大,小时候被送到外婆家养到5岁,家里的亲戚、身边的叔叔阿姨都说我是“捡来的孩子”。每次父母来看我,我心里都特别想跟他们走,但又害怕他们其实压根没想过或者拒绝带我走,我便躲进牛栏假装不愿跟他们走,假装不喜欢他们来掩饰自己真实的需求。

我那会儿虽然小,记忆却很深刻。

十多年前我被诊断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,以为自己时日无多。当时孩子还小,我便每天画育儿日记,记录、整理、思考自己

(最后这些日记整理成一本全家人都参与其中的书《陪孩子玩吧》)

。幸运地活到今天,我也开始用画画来梳理其他的生活,包括自己与父母亲人的过去。

我画我小时候为了讨父母欢心,和木工叔叔搞好关系帮家里拿来烧火的木头。我画我像个假小子,不像姐姐妹妹那么乖巧讨喜。我穿着黑色的背带裤,梳着简单的辫子,喜欢爬墙,浑身脏兮兮,喜欢到垃圾堆里淘东西做二次加工——比如把废牙刷做成发夹。爸爸妈妈说我不像个女孩子,身边的人还是继续叫我“捡来的孩子”。

亦邻作品。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我喜欢上翻垃圾。经常捡一堆“宝贝”回来加工成“奖品”,谁听我的话,我就发“奖品”给他。

有一次我气不过,怼了一嘴回去:“爸爸妈妈不喜欢我,我还有外公外婆。”那人不依不饶地回道:“你外公外婆也不喜欢你,不然怎么会把你送走。”

“都不喜欢我算了,我自己喜欢我自己。”

爸爸听到这句话很高兴,说我有志气。很多年后我告诉他其实当时我很难过,但是他不信。

亦邻作品。

绘画过去,也将我的前半生进行了一次梳理,我逐渐认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成长为今天的我,过往的每一个环节、每一个片段、以及我受到外界或好或差的对待……一步一步成就了现在的“我”,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我和爸爸的关系会呈现那样一个状态。我求的是一份认可。今天的我已经释怀了,我知道当年父母送走我,是因为孩子太多需要托外公外婆照顾,姐姐不习惯在外婆家,但我可以;父母不管别人叫我是“捡来的孩子“,以为逗小孩子玩没什么大不了。上一代人习惯了精神粗粝的生活,他们不理解我为何而痛苦。

给他们看我的画是不是能让他们理解我呢。可躺在水晶棺里的父亲,再也听不见我心里的声音。

亦邻作品。为了讨父母欢心,亦邻与木工叔叔搞好关系,带回家很多可以烧火的木头。

03

“妈妈,你不要推开我。”

爸爸那边错过了,妈妈这边似乎也晚了。

就在爸爸卧床后不久,妈妈开始出现老年失智的症状,年夏天,爸爸走后的第三个月,妈妈被诊断为中重度老年失智症,属于血管型和阿尔茨海默混合型。那会儿我虽然知道这个病很可怕,但我并不了解它,更不了解该如何护理。

每次遇到难题,我总是去请教胡老师,胡老师的解决办法是:想尽一切办法学习有关这个病的知识,使自己成为这个病的“专家”,我觉得胡老师的要求太高,虽然成为不了专家,但是我可以尽力学习。至于面对接下来照护妈妈有可能遇到的各种难题以及内心的恐惧,我的经验是用研究的心态去面对,观察病情的态势,妈妈每天的变化,姐姐的情绪走向,以及对妈妈病症的影响……我看了很多书,让阿尔茨海默症在我的头脑中逐渐清晰。

身为老年失智症的家属,我不喜欢《都挺好》中将苏大强原本性格中好逸恶劳的缺点归结于老年失智,这是将这个病过度妖魔化了。另一个反例是黄渤参加的综艺《忘不了餐厅》,它过度美化了这个病。谁知道节目要经过了多少轮筛选,才能在众多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中挑选出这5个患者来。

真人秀节目《忘不了餐厅》中的老人。

事实上,一个家庭出现一个老年失智症患者,足以令整个家庭都处于崩溃的状态。

我们姐妹三个,姐姐最辛苦。她是第一照护人,面临的压力也最大。我负责搜集相关资料,为姐姐在照护过程中面临的具体难题寻找解决方案,也负责疏导姐姐的负面情绪。而妹妹除了教妈妈各种配合绕口令、诗歌、童谣跳的手指舞,还是家庭开支主要经济来源。

妈妈生病以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举止端庄、勤劳能干的妈妈了,在知道她得病前,我竟然还想通过教育来改变病症带给她的一系列行为。可她的大脑神经已经开始退化了,不像教育孩子那样会越来越好,随着病情的逐渐恶化,她将会越来越像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孩子。

开始时我很害怕。我看过一些病例,有患者会在家撕扯自己的衣服,直到一丝不挂,他的子女只好雇了两个人,一个帮忙穿衣服,一个帮忙脱衣服。有患者会把所有固体的东西往嘴巴里塞,包括粪便。我的妈妈虽然没有这么严重,但她会反复做一些行为,晚上睡觉时会不停地起来走动,走一圈再躺下,搞得姐姐没办法睡觉。

亦邻作品。

亦邻:妈妈,不要挖鼻子。

姐姐:你直接给妈妈准备张纸巾吧。

亦邻作品《一个老年失智症患者的一天》节选。

有次跟一个滴滴司机聊,他说他们村有个老太太九十多了,谁也不认识了,媳妇照顾她还常被她骂……接着他说,唉,人老了都这样,不是晚辈不孝顺,实在是活得太久了……

阿尔茨海默症没有特效药,只能依靠陪伴。于是我把自己画画的方法拿出来,我记录着妈妈的日常,也画我们家过去的事情。胡老师说要让妈妈有更多的情感反应,以防症状加重。于是我们从聊天开始,聊妈妈童年的梦想、与爸爸相识相爱的经过,还有妈妈中风后爸爸对她的照顾与宠爱,我们三姐妹的童年……然后我请妈妈和我一起画下这些属于我们家的宝贵的记忆,我希望通过这个举措能够唤醒妈妈的记忆,于是便将这个系列的画命名为“唤醒妈妈的记忆”。

画画太费脑,妈妈做起来有些排斥。我便换了一种方式,让她用剪刀和纸做拼贴,或者画照片,或者写字。与妈妈“对画“更多是出于她身体上的考虑,但画画无意间让我们姐妹几个的感情加深了。尤其是姐姐,从来不画画的她开始画过去的故事,我将她的画发到网上,获得很多点赞,从中她得到了认同感。她通过我的画也知道她的辛苦和付出妹妹们都知道,并且妹妹们也在各自用自己的所长为这个家尽心尽力。

亦邻妈妈的作品。

今年年初,发生了一件让我很难过的事情。我想拥抱我的妈妈,她却把我推开了。人失智以后的本能的行为可能会反映她最真实的想法。她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喜欢我?我又把它画了下来进行梳理。梳理后我虽然依旧难过,但发觉它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。我不能把这些都埋起来。

后来我回家前打“你想我吗?”她说想。我说那我这次回去抱你你不要再推开我了,要不然我会很难过的。

她说,好。

04

对画,对话

只要能多引发一个人的思考

你疑惑画画如何能弥补家庭的裂痕,修复彼此的关系,你问我究竟是哪一幅画让我打开和爸爸的心结,修复和妈妈姐妹们的关系,我会告诉你——没有这样一幅画。画画本身无法做到这些。因为如果没有思考,它就是一本简单的手账。

“对画”的目的,是为了对话,是为了让家庭成员用一种可以彼此连接的方式来交流。习惯彼此封闭的家庭成员,走出第一步是很艰难的,会不习惯。但只要迈出了第一步,至少会跟之前不一样。

朋友涂涂看到我画的“唤醒妈妈记忆”系列后给我推送了北京ONE面向社会招募的艺术共创计划的招募广告。于是我做了一份方案——“记忆·对画”成功入选,“记忆·对画”主要聚焦代际交流,青老两代人凭借记忆中的人事物为话题进行对话,并通过绘画、文字、剪贴、摄影等多种方式来呈现,引发年轻一代对衰老和死亡的认识与思考。

我为这个项目建了一个“记忆对画”打卡群,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,和我一起和家中长辈聊共同的记忆,画过去的故事。于是便有了“家本——记忆·对画”展览。群组里有年轻人,中年人,也有老年人。我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、中年人参与进来,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梳理自己的过往,还可以观察亲人的衰老,这样不仅能更加了解自己,还可以为自己未来的衰老做好必要的心理建设,虽然有可能仍然恐惧,但至少可以接纳自己的衰老,接受他人的帮助。

我会在群里对上交的绘画作品进行点评,鼓励群里面的成员通过绘画完成两代人的对话,通过绘画一起经历过的记忆,重新找到对彼此的依赖。这样的画不需要任何技巧,只需要真诚。我希望当问题出现的时候,不要等它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,再为无力解决而哭泣。

在推项目的过程中我遇到一个90后,他赞许我的项目,说很好,就是要多教育父母让他们少给我们制造麻烦。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想。上一辈人习惯性地要求下一代,下一代心里只想着“摆脱”。但制造对立对解决问题无济于事。

我的婆婆以前跟我关系比较冷淡很少交流。后来我让她画画,婆婆只上过3年学,字都认不全,但画出来的画也像模像样,这说明画画真的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能力,无需刻意去学,只要大胆地拿起笔。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关系变好了。我对她说,你看现在家里我又多了一个画友了,我们现在有了共同的话题。我们还会经常拥抱,她渐渐待我像女儿一样。前年我公公过世,我从北京飞到广东去看她,她一个人在院子里。我突然很心疼她,给了她一个拥抱,她一句话也没说,看着我,抓着我的手。

我和妈妈以前彼此有很多怨言。在妈妈心里我不是那个令她特别中意的孩子,这些在妈妈的画里也能看出来。她画我们三姐妹,姐姐和妹妹都很乖地抱着洋娃娃,只有我是手上抓着一只鸭子。那是我小时候一次路过菜市场,看见鸭子使劲抓它的脖子。在妈妈的记忆里我总是带来麻烦的那个。我问她还记得什么?她说,抓老鼠。再问还有什么?她答欺负姐姐……没有一件是美好的事情!但我和妈妈也有过融洽的时光。我喜欢和妈妈一起做女红活,织毛衣、绣花、做衣服,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合作做时装,我负责设计款式,妈妈裁剪制作。如果不是要把这些过去的事情都画下来,我都要忘记这段往事了。

为了让妈妈多说话,三姐妹努力想话题。亦邻作品。

所以重要的并不是画画。它可以是任何一种表达的形式,文字,或者视频。重要的是与自己的对话,与亲人的对话。

我不是学艺术科班出身,以前做的是背包设计之类的工作,后来转型做自由插画师。我没想过自己的画与艺术有多大关系,从前以为像凡·高、马蒂斯那样的作品才能称之为艺术。通过做这个项目,我第一次思考什么是艺术,我想,一个人将自己的思考通过艺术的行为、手段呈现出来,并唤起大众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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