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年前的合影。前排左起刘桂玲,赵亮,赵计成,后排为房祥云。受访者供图
赵计成(左)和二弟在自己居住的屋子里。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马宇平/摄
赵尔永(左)和赵亮初次见面时的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从小到大,赵亮都记得一个叫“连伟”的名字,但不明白它的含义。
他的大部分记忆是残缺的。可以确定的是,他在5岁那年走失,进入国家救助体系,成了一名身世不明的孤儿。直到离开福利院外出谋生,他连最想念的母亲的模样都记忆模糊了,却莫名其妙仍记得“连伟”这个名字。
这个记忆顽固地存在了28年,直到赵亮终于知道,原来“连伟”就是他自己,他真的姓赵,就连他出生的地方也姓赵,是山东莒县一个叫“赵家葛湖村”的地方。
他第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姓氏,此前的所有记录都不够准确。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儿童福利院里,一份属于他的档案记载,他的籍贯是山东,生于年6月1日。籍贯是准确的,因为他与家人失散时只有5岁,能够告诉别人自己从山东来。
除此之外,就连姓氏都是随机填写的。他记得自己最早被送到收容遣送站,在那里,说不清姓名的失踪人口大多以收容登记时的编号作为称呼。这个孩子受到特殊照顾,得到了一个名字。
他还记得工作人员给他起名的寓意,“赵亮”,百家姓的第一个,希望他将来有“亮亮堂堂”的生活。为他登记的生日则是6月1日——工作人员常将这个属于孩子的欢乐节日,作为那些可怜孩子的出生日期。
成年后,赵亮仍会在6月1日这天喝点酒,庆祝“这个虽然不是生日,但还是有纪念意义”的日子。
1
在赵家葛湖村,这个孩子的失踪曾是一件大事。年过四旬的村民几乎都知道,年,村民赵计成、刘桂玲夫妇带着小儿子去黑龙江探亲,在牡丹江转车时,娘儿俩都丢了。
邻居们还记得,刚出事那几年,赵计成的母亲经常急得骂:一个大男人,怎么出趟门就把两个人弄丢了?
着急的亲戚历数他们不该出门的种种理由。那段时间,村里有年轻人出去当兵,也会在家书里问,“大娘寻到了吗?”
赵亮只是隐约记得,先是父亲不见了,他跟着母亲。天黑下来,母亲还在找路,他在母亲的背上睡了好几觉。他记得母亲背着自己,踩着“两根挨在一起的铁管”过河,想去对岸亮着灯的人家求救。快到河中间的位置,母亲失足掉进河里。她在冰窟里,边呼救边将儿子托起,推向岸边。
根据他模糊的记忆,他曾拽着斜坡上落着雪的枯草往上爬,拽断了,又滑回冰窟的边沿,母亲就再托着他往上爬。
后来,他在一间暖和的房里醒来。屋里没人,他去外面找,看到成片的平房被一条铁轨隔开,在铁路边,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。
没有人能够佐证他的记忆。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片段也越来越模糊。他进了收容遣送站,经常“使劲地想”一些问题,诸如当时父母带自己要去哪里,家在哪里,父母叫什么名字,以及,母亲从河里出来了吗?
没有答案。
后来他甚至怀疑,自己和母亲不是在火车站走丢了,而是被父亲“抛弃”了。
“不然我爸为啥不来接我?”那是一个孩子所能想到的、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。他说,自己逐渐忘记了母亲的模样和声音,但时常梦见母亲救自己的画面,哭着醒来。
到最后,他只能记住“连伟”这个名字。
赵计成则记得,年农历十月初四,他扛着一袋子从地里新收的花生,妻子背着小儿子,出发去黑龙江给岳母拜寿,顺便让老人看看还没见过的小外孙。他们的大儿子和二儿子,都在姥姥身边生活,已经能挣钱了。早些年,他岳父母带着家人从山东去黑龙江“闯关东”,在距离牡丹江多公里的林场伐木、打熊、垦荒、种木耳、采野菜,安下了家。
从赵家葛湖村到黑龙江细鳞河林场,有多公里路,他们预计要走5天——先坐三轮车到县城汽车站坐长途汽车,去济南换乘火车,在哈尔滨和牡丹江两次中转,到达离林场最近的绥阳站。
赵计成记得,到达牡丹江火车站是十月初七下午,三个人已经在路上走了3天。离目的地只剩下多公里,他们只要在火车站等一宿,第二天早晨的火车会很快将他们送达。但在牡丹江下车时,三口人被人群冲散了。扛着一大包花生的赵计成被人群推着走。他在火车站周围转悠到天黑,第二天,一个人到了岳母家。
二儿子赵尔永当时19岁,他记得那天见到父亲时,自己刚从山上挖野菜回来。“我当时就想,完了,找不回来了。”他回忆,那时的火车站周边属于“高危地区”,有扒手,也有专门坑蒙拐骗、勒索抢劫的。
转天,赵尔永跟着哥哥、姨夫和3个舅舅又坐车去牡丹江找人。他记得,他们去了火车站旁边的派出所,警察建议“先再好好找找”,他们最终也没有正式报案。
“光让你找,让你好好找,可那么大个城市上哪里找呢?”他们找电视台,发现播寻人启事按秒计费,付不起。后来,在晚上10点多的一档广播节目后,播音员口播了这条寻人信息。“播完就说‘晚安’了,效果肯定不好。”赵尔永对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回忆。
他们在牡丹江找了近10天,直到花光了亲戚们凑的盘缠。一位算命的“半仙”,也从病急乱投医的这家人手中赚了元钱。
岳父母没忍心埋怨女婿一句话。赵计成回了山东老家,他想着,万一娘儿俩回家了呢。
2
那个5岁孩子完全不记得自己获救的过程。他进了收容遣送站,与没有身份证件的流浪汉、生活无着的精神病人等住在一起。根据档案记载,他年5月进入儿童福利院,以此推算,他在收容站里生活了4年多。
他记得,收容站里,人们头挨着脚、侧身挤着睡大通铺,吃混合面的发糕,菜汤上漂浮的白菜会瞬间被夹光。
他颈部的一条伤疤,是那段日子的记号。一名被收容的年轻人搞到了汽油,要学马戏团给大家表演“喷火”。赵亮在旁边端着汽油。表演失败了,汽油泼到他脖子上,烧伤一直到后脖颈。
在那里,他有时一晚醒很多次,盼着第二天能有家人接自己出去。
他记得在不同的收容站生活过,最初的那个收容站有个院子,他听旁人讲在夜里翻墙逃跑的计划。那些人的成功离开,让他羡慕不已。
10岁那年,赵亮进了牡丹江市儿童福利院。他已经可以记住很多细节:年中国发生了洪灾,很多企业给福利院捐了奶粉和雪米饼,一年都吃不完;读小学四年级前,有专门的生活阿姨帮他们洗衣服、整理房间;过年时有吃不完的“硬菜”,孩子们把盘子里切好的火腿肠装进口袋当零食,苹果和花生用卡车运来;没有零花钱,他想法“以物易物”,通常用一种硬纸片叠的“方宝”,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;他参加了院里的鼓乐队,负责打小镲,没学过乐理,背下了“上上下下”的口诀。
对福利院里上学的孩子,考虑到上学路上的安全,福利院实行集中上下学的形式——所有的学龄孩子按年级排成队,由福利院的老师护送到学校。赵亮反感这种串糖葫芦似的“长蛇阵”,他觉得“被特殊化了”,“同学一看就知道是福利院的孩子”。
“有时在学校和同学们闹着玩,对方会起哄指着你喊‘没爹没娘的孩子’,那时候真的挺受伤的。”赵亮记得,当年身边的小伙伴有的父母离异,有的父亲在矿难中遇难,他很羡慕他们,“因为不管几个月还是一年,总是会有亲戚来看望。”
年,他年满18岁,背着铺盖,带着日常衣物离开了儿童福利院。老师介绍他去一家造纸厂做了锅炉工。他至今都觉得那是份不错的工作——挣钱多,能学到技能,考取司炉工证在市场上会“很吃香”。
但他3个月后就离开了。学徒工每月到手元,勉强够伙食费。离开时,20多元的火车票钱是向同学借的。他穿着拖鞋离开,因为鞋坏了,买鞋的钱也没有。
他去歌厅打过工,给客人放点播的歌曲。一次和同事争吵,对方说脏话,脏话里有“妈”,赵亮急了,和人扭打起来。水泼到光盘上。老板要扣他一个月工资。他悄悄离开,连铺盖都没拿。
在社会上,他从不向别人提起自己孤儿的身份,“不想博取别人的同情”。朋友们闲聊,提到“父母”,他会躲开,因为担心对方下一句就问起自己父母。谈恋爱后,直到要见双方家长,他才坦承自己的身世。
他对母亲的思念一天也没有停止。他试着在搜索引擎里输入“寻亲”,到网上发帖,加入了很多寻亲QQ群。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很少,母亲的相貌他都不记得了,失散的位置也不能确定。年以后,原先的收容遣送站被救助站取代,当年的记录和人员都再难寻觅。
年开始,赵亮不再寻亲了。靠打工时学的手艺,他和女友开了一家棉服加工厂,成衣主要销往国外。既是老板又是工人,一年也歇不了几天。
有时候,他路过儿童福利院,会下车在门口站一会儿。他和其他孩子曾在那里玩“跑大锅”的游戏。对那里的生活,他感到怀念,但他也强调,“幸福谈不上,因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他最想要的东西得不到。”
3
年年初,因为新冠肺炎疫情,赵亮只能居家办公,时间突然多了起来。女友陈婷(化名)鼓动他再次寻亲。他虽然“一点儿兴趣”没有,但还是答应了。
陈婷在网上找到了“宝贝回家”的寻亲志愿者刘红涛,这个人是河南省中牟县的一个村主任,41岁,年开始帮人寻亲。从年起,他在抖音上发布了多个寻亲视频,帮助多个人找到了家。不过,他对记者说,自己还不会用电脑处理信息,直到现在,每条寻人信息,他都工工整整抄写在笔记本上,再制作短视频。
“家里种苹果、山楂,吃葱花饼,奶奶或外婆家里有一棵枣树,自己左眼扎伤过,脚二拇趾短一截。”赵亮按刘红涛的要求提交了“关于家乡和父母的记忆,以及自己一些身体特征”。年1月28日,刘红涛将赵亮这些模糊的信息和自拍照做成视频,发在网上。
第二天,赵家葛湖村的一个村民和牡丹江市绥阳镇的一位居民——此人是赵计成岳母家的邻居,都刷到了这条寻人信息。他们分别确定这是当年走失的赵连伟,因为他和二哥赵尔永“长得太像了”。
两名用户分别找到了赵尔永,赵尔永一刻也没耽搁,把赵亮的截图发给哥嫂。“我大哥看了一眼,说‘没错,就是了’。”他给刘红涛留了言。
“宝贝回家”的志愿者们见过很多“信息基本能吻合,双方匆忙见面认亲,然后DNA亲子鉴定结果出来空欢喜一场”的例子。刘红涛建议他们,先做DNA鉴定。
赵亮从网上买了血液检测卡,扎破手指,将血滴在检测卡上,寄到了吉林省的一家DNA鉴定机构。在那里,工作人员将他的血样和赵尔永的血样进行了比对。
结果认定,他们是“同一父系血缘关系”。
陈婷也在抖音上发布了那条寻亲视频,巧合的是,这条信息也被那位绥阳的邻居刷到了。最后,没有通过刘红涛,赵尔永直接联系到了赵亮。他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,先加了赵亮的